俄罗斯的冬天很冷。寒冷和饥饿像慈父的双手一样扼住颓废俄罗斯青年的咽喉,他手中的手风琴发出呜咽。背后有丰收的农场仓库、山脉、高原、溪流、跟故乡一样的月亮和风雪。他会想到在战场上逝去的同乡发小,想起小时候他们一起拾麦穗在河里捉鱼,在鞋店里当学徒,想到他们共同爱上的邻家姑娘——她有着夜莺般的歌声,那样心灵手巧,爱笑。他带着发小的一块衣服碎片,在这里,在靠近圣彼得堡的村庄,在距离他曾经租住过的10平方米小屋93公里的农场空地上,即兴弹奏苦闷与反抗。
后来祖国母亲在千千万万炽热的理想与死亡中重生,他进入了工厂,领到此前不敢想象的薪水。他歌颂钢铁与火焰,歌颂在茫茫冰原上燃起的野火的生命力。他仍然带着发小的衣物碎片,跟工友唱歌喝酒。他走过了一段不短的人生,最后在眼前浮现的是东欧战场上的红色旗帜,明亮的铁水,金黄的谷堆和停在一旁的拖拉机,耳边收音机播放着卫星升天的新闻。他以为孩子们会走到太阳系的边缘,冬天的大地上星河一般点缀着温暖的房屋,没有饥饿和无助,他想他们会很幸福,他们的征程是宇宙,与达瓦里希坚定的目光一起。
诞生于理想的事物在破碎之际,殉道者自杀的枪声跟胜利者的礼炮交织,见证红色旗帜变成一望无际白色冰原下汹涌的海洋,海洋下是沉睡着的红色苏维埃。生于理想,死于欲望。亲人、朋友、爱人,或者说同志;死去的亲人朋友爱人,或者说同志——他们被埋葬在秋日的高山,当一位技术学校毕业的工程师学生看到下雪天,他看到他们的回忆,他承载着他们的回忆。他经常想到自杀,在游行的队伍和枪声里,在课堂上,在打开视频网站的电脑屏幕前。他感到压抑且兴奋,他沮丧,他叛逆,他无能为力。
一如在东方写诗的抑郁症患者。在深圳不到1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拥挤着他,和没有丢弃的酒瓶,和诗集,和他自己的诗。当17层楼的窗户飞向他身后时,他看到世界破碎。他曾经写道:
我谈到血 也是出于无奈
我也想谈谈风花雪月 谈谈前朝的历史 酒中的诗词
可现实让我只能谈到血
血源自火柴盒般的出租屋 这里狭窄逼仄 终年不见天日
挤压着打工仔打工妹 失足妇女 异地丈夫 卖麻辣烫的四川小伙 摆地摊的河南老人
以及白天为生活而奔波 黑夜里睁着眼睛写诗的我
我向你们谈到这些人 谈到我们
一只只在生活的泥沼中生活的蚂蚁 一滴滴在打工路上走动的血
被城管追赶或者被机台搅碎的血
沿途洒下失眠、疾病、下岗、自杀
一个个爆炸的词汇
在珠三角 在祖国的腹部
被介错刀一样的订单解剖着
我向你们谈到这些
纵然声音喑哑 舌头断裂
也要撕开这时代的沉默
我谈到血 天空破碎
我谈到血 满嘴鲜红
一个悲悯的人总是带着不同人的影子,哪怕在看不到头的富士康通宵夜班和逼仄至极的居所挤压下,他仍然看到来自不同生命的苦难。他记住他们,记录他们,他或许也曾想起70多年前在故乡的那场燎原野火,野火之后带来的生机,可现实赠予的抑郁症不愿意放过他,他没来得及挣扎便死亡。他死于深圳龙华。77年前,有一位诗人也曾记录死于上海龙华的五位青年,他们在临近春天时离开。总有人愿意用生命换取龙华和千千万万个龙华桃花盛开,在没有星光的夜间洒下鲜血,被生长于斯的故土舐吮。冬天太过漫长,熬走了一代又一代人。当江南的农田变成被水泥浇筑的土地,新的孩子也如“父亲,或者另一个名字——故土,一样有了一双生茧的双手”,奋不顾身地投向人世黄昏的工潮。工业社会的钢铁骨骼,牢牢地将每一个个体钉在固定的位置,进入永恒的运转之中,等待着被搅碎、吸收。跟过去一样,人与横跨大陆的桥梁铁路和永不熄灭的炼钢厂炉火共生。望不到头的严冬模糊了火焰和冰雪的边界,一个又一个人之子沉睡在脚下这片土地,渴望用不断破碎重组的理想爆开春天的蓓蕾。总会有人想起他们。
世界的齿轮被源源不尽的动力转动,历史的伟大进军像是创世纪的洪水一般汹涌了大半个世界。青年举着马克思、列宁、毛泽东的画像和印着镰刀锤子的鲜红旗帜——像父辈鲜血那样鲜红的旗帜——走向街头,为平等自由呐喊,声援远方的游击队员和对不平等再生产的抵抗。有一个年轻的领袖刚逝去不久,他喜欢贝雷帽。关于他死亡的照片成为一代人的信仰符号,迫切想打破强权和暴力的人们疯狂呐喊着他的事迹举起反叛旗帜。“我们可以做许多白日梦,可以失败,可以哭泣,可以光芒万丈。”反叛精神带来了民族解放、披头士、燃烧的巴黎街头亲吻的情侣、规训与惩罚、性解放、大麻、女性主义,几乎所有现代性和后现代的词源在同一时间爆发,像彗星一样耀眼,也如彗星一样短暂。当孩子们长大,死亡和理想走向对立,词汇经过演变成为不同立场的武器,逐渐丧失了原本的动机和意义。当一个缺乏坚持词汇原本意义的勇气的时代到来,生命变得跟霓虹灯一样迷醉。
但历史不会被遗忘。历史是所有故事的起源,亲人、朋友、爱人,或者说同志,他们一直被铭记于故事的载体。